邢雅晨【特别推荐】梁刚:在河流融入大江的地方-城市弥勒
邢雅晨特别推荐
梁刚(笔名土儿),1965年生于弥勒市。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1995年3月考入弥勒报社工作至今,担任社长,兼弥勒市作家协会主席。2010年被云南省作家协会授予“云南省德艺双馨青年作家”荣誉称号。写作力求真挚、自然、清新、纯净。笃信列夫?托尔斯泰的文学主张:“写了你的村庄,你就写了世界”。有大量小说、散文、诗歌散见于《中国作家》《南方周末》《文艺报》《文学报》《散文选刊》《大家》《边疆文学》《云南日报》等省内外报刊。数十次获奖。公开出版小说、诗歌、散文集共10部。
●在河流融入大江的地方
梁 刚
快半年了,记不清是四次还是五次,夕阳西下,大江被晚霞照耀,水面犹如一张起伏荡漾的画布,泼满了细碎热烈的油彩。我看到一只长着两只长腿、羽毛艳丽、眼睛泛蓝、体态纤巧的小鸟,站在一段浮木或一片塑料泡沫板上,顺江而下,它的神态,像极了长年与风浪为伍的艄公或水手,气定神闲,目空一切。除了我,目击者还有那些在江湾上觅食或嬉戏的野鸭。它们像我一样,惊羡地目送着它,被江流载着,越飘越远。
从我落脚的村委会步行到江边,约需要七分钟。穿过几户人家、一个遗留的小学(校点撤并,犹如空巢),再旁经几片稻田、穿越两块玉米地,人就站到江边的鹅卵石滩上了。
我不敢确定那只鸟,是否是同一位艄公或水手。但我的心跟着它随流而下。
春节后,我以工作队员的身份,到南盘江弥勒段齐格村驻扎扶贫。河谷春早,野花开遍江畔,一条条撒籽的母鱼,用笨重的身躯,把河岸撞得水花四溅。而树木和花草用色彩和芬芳,为云南这这条著名的大江镶嵌花边。大树上粗心大意的鸟,会将刚下的蛋弄出新巢,砸得垂钓者一头一脸蛋黄蛋白。
一天,在当地人叫“岔河”的一个呈“V”字型的地段,有人告诉我,这儿就是甸溪河汇入南盘江的地方。我一下激动起来。
甸溪河,古称八甸河、巴甸河,下游称息宰河,从南到北流经县境中部,于朋普镇东南注入南盘江,是弥勒境内径流面积最大的河流。也是弥勒人的母亲河。我就在她身边长大,她让我想起乳汁、摇篮、炊烟……
我跑过去掏出手机连拍数张,江河交汇的场面与假想的出入太大。眼前的甸溪河,像一个孩子,平静地走进人流,转眼就看不清他的身影,没有巨浪卷起千堆雪的壮美,甚至河床上的水位似也没有一点升高的迹象。一句话,江流并没有因一条大河的加入而变得壮大。博尔赫斯的一句话忽然闪进脑际:“仿佛水消失在水中。”而眼前看到的,不再是“仿佛”,而是实况。倒是回来的路上,抬头望着开得如火的木棉花,忽听阵阵“唰啦啦”的响声,低头一看,惊心动魄,一条手腕粗的麻蛇几乎擦着我的脚背而一窜而过。回来跟大家说,人家都不在意,说江边什么都少,就是蛇多。后来发现,这里很少吃蛇的人。
江岸边,群山间,村与村之间大多隔着几十分钟的车程,路不长,在山外面的水泥大道上也就是几脚油门,但狭窄,转弯叠加,限制了速度。就在这样的道路上,周五和周日的下午,一辆又一辆摩托车,载着往返于学校与村子的小学生奔行,我注意到孩子们的衣着,仍像这方水土一样本色,但他们的行为举止,已经和山外同龄人一样自若、自信。
我不会开车,时常搭村干部的摩托,从村委会所在的腻落江村出发,到半坡、区米几、旧寨、领格、齐格和近年才建成的易地搬迁点齐兴村开展工作,这些村落像一个个南瓜,结在弯弯曲曲的山路这根藤子上。虽然险累,心头却满盈着蜜蜂采蜜的感觉。扶贫部门发给队员封面呈板栗色的“云南省精准扶贫工作手册”上,我用一向潦草的笔迹,记下一些日常:入户走访、贫情分析、建档立卡户退出或新纳入,低保对象公开评定,退耕还林补助确定,搬迁户进度、补助标准,党小组活动、河长清河行动、乡村环境卫生提升行动……这一切勾勒出了我们正在帮他们实现“可能的生活”所作的努力。还有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也被我记在纸上,谁家抱养的孩子因没有相关的证明落不了户;谁家头脑有点小毛病的小伙子被骗婚损失6万元(这钱差不多借遍所有亲戚朋友,还贷了款);32岁就有一个三岁大的孙女的奶奶,她家屋顶漏水,希望我帮她家成为贫困户;人到中年夫妻俩都是癌症患者,他们那无助的眼神;六岁的哥哥和四岁的妹妹两张小脸都患有久治不愈的皮肤病,少年不识愁滋味,满世界都是兄妹俩的笑声……这些物事,让人不禁想起英国作家毛姆在《作家笔记》中写到的:“上帝走过大地的每一个角落,翻开泥土,种下疼痛和灾难,从东方一直种到西方。”
就这样,我试图观察、分析、判断,洞察生活实地上的人心、实情。我介入,旁观,同时又被周围的人事旁观、介入,然后在灯下熬红双眼,写出一堆形散神也散的文字。
齐格村为朋普镇深度贫困村,全村总人口2523人,6个自然村,目前,通过各级帮扶,现已稳定脱贫46户141人,现未脱贫55户228人。近几年来,扶贫是这方水土的中心、热点。从2015年起,我们单位就挂联齐格村委会,几年下来,已经有20多户走出贫困的阴影。以前我联系四户人家,经过两年多的努力,现王贵荣等二户已经脱贫。比如陈光寿户,前年8月享受养猪补助款,买回6头猪交给父亲陈发祥饲养,两口子到锁龙寺一家砖厂打工,每个月两人能有5000元收入;杨树生和老伴也一次性赊购回8头猪饲养,养成架子猪时,生病死了两头。好在老俩口的田地被修公路和即将兴建的水库占用,将享受到移民安置;杨绍武是孝子,他持有大车驾驶证,但因母亲年迈多病,只能留在村里种地。最近领到退耕还林补助款1400多元,村上免费发给他的450棵芒果树苗种下后,由于管理精心,长势良好,同时享受养猪补助款,他养了6头猪。现在,母子俩最大的愿望是娶妻生子。老母常对人说,要是儿子实在讨不到媳妇,有合适的姑娘也可让他去给人家当上门女婿,只要带上她就行……这些家庭变化实况让我们振奋。
我一个人住在村委会二楼的农家书屋,坐拥几百册书籍,一张阔大的书桌,放上我的笔记本电脑,小屋前后有两道山里人家少有的大窗户,倒像从一个书房搬到另一个书房。后窗是两小块玉米地,我入住的时候正掰冬早玉米,7月,新一茬秋玉米已经长得比人还高,早背着牛角样的包了。昼夜,村委会都被鸡鸣狗吠猪哼鸟叫蛙吼所掩埋,看不到的虫子发出的声音更是密不透风。众声喧哗,使近在眼前的大江无声地流淌着。村委会小院边上有两棵大榕树,是已经考取公务员的前总支书记张自学栽种的,它们的枝枝叶叶洒下的浓荫,覆盖了大半个场院,树上,不知住着多少种鸟,但很少能见到它们现身,问当地人,也说不清是什么鸟。夜里,只要天晴,在庞大星空下,它们就像在你耳边鸣叫,叫声有的深长,有的短促,有的粗哑如石,有的朗润透亮,交织起来,也非常悦耳,有时双休日一个人守着空空的村委会值班,有这些声音,倒觉得心里满充实。天亮,就扫榕树掉下的黄叶,一扫一脸盆。置身于这样的地方,感到一切声音、色彩、味道,都是有纹理和密布质感的。而这些情景对于我一个乡下孩子来说,不能说是发现,只能算是久违,但还是让人愉悦。
查了下资料。在云南省境内,南盘江流经曲靖、陆良、宜良、开远、弥勒等县市,于罗平县境汇合黄泥河后流出云南省境,至贵州蔗香与北盘江汇合;在广西桂平、梧州、先后接纳右江、桂江后称为西江。
我无法确定是否是同一位艄公或水手的鸟,是不是从我眼前顺流而下,飘出云南,飘向贵州?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江边长大的人,像鱼虾一样懂得生活。
这里的美食当数江中的“黄辣丁”鱼,人们或钓或网上来,大的半斤,小的手指大,闪着黄澄澄的光,爆炒红烧,滋味鲜香。不说邻江的村子,就连住在山头的男人,也会在傍晚收工后骑着摩托来江上下网,次日天不亮赶下山来收鱼,中餐一家人就有鱼吃了。一天傍晚,我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扛着一大化肥袋水淋淋的东西,问是什么,答说是江贝,叫我晚上去他家喝酒。我到村里的小卖部买了几公斤白糖去了。那一大袋江贝有的大如拳头,有的小如手指头,剥去壳,肉只有一大碗,加葱蒜爆炒,鲜得让人恨不能连舌头也吃下去。当地人还会到江边捉知了。知了口渴,天一黑,就成群结队从山上飞下来,到江边饮水,人们借着手电光,一只只捏起,它差不多有小手指长,黑得发亮,双眼鼓突,人们掐去它的四肢撕掉它的翅膀,丢进袋子。知了的惨叫人让人耳麻。知了的肉身在你手指间,你就像拿着一个猛烈振动的乐具。把知了丢进油锅炸脆,就着本地人酿的高粱酒,长夜一下短起来。
这是离泥土最近的地方。初来乍到,这些还没有被城市格式化的人,对我们小心翼翼,就像波兰诗人米沃什所教导的“保持小地方人的谨慎”之准则。后来处熟了,杀只鸡、捉到条鱼也会打电话请我们去享用。一天,我们到位于横梁子山的搬迁点齐心村了解搬迁入户情况,恰遇村民普自得户喜迁新居。普家摆了数桌饭菜,宴请亲朋好友数十人,我们应邀入席。就在当晚,我看到四岁和两岁的兄弟俩,各自吃掉两条巴掌大的鲫鱼,在这里我没有夸赞他们胃口,在城里,你敢放任自己的孩子自己对付鱼刺?年轻的副小组长拉来音箱,大家唱歌跳舞。我在建档立卡户赵得宝家的新居入睡。凌晨,还有人手拿话筒唱歌,是彝族阿哲人的古歌,我一句也听不懂,但这歌声似乎是直接从心里发出的,曲调苍凉低沉,让我想落泪。在歌声中我出门,抬头一看,满天星星,一颗比一颗大,一颗比一颗亮,山风习习,带着松木的清香。也就是在搬迁点,有村民把父母的遗照,从烟熏火燎的危房,端到新屋,挂在雪白的墙壁,这个下巴宽厚的男人对我说,我要让他们看看我们过上了明亮的日子。但让人难分对错、得失和喜忧的是:不少人家拥有数十亩玉米或甘蔗,村里的中青年重复着老一辈的生活线路,一年四季在群山之上的泥泥水水中胼手胝足,安详、恭敬、心神宁定。一切足可诠释最可爱的劳作之美、最可亲可敬的专注劳作之功德,都在他们身上得以体现。但一框算他们秋后的收获,框算他们的付出和所得,还是让人揪心。
傍晚,走村串寨回来,我会到江里泡个澡,从现实生活中抽身而出,趁着夕照,读几页书。有几天重读莎士比亚,读到《安东尼和克利奥帕特拉》,下面这段文字让我怦然心动:
“就这样,他们把尼罗河的水流量的大小,可靠地记录在金字塔里;他们知道,水量的多寡,会迎来歉收或丰年。尼罗河涨得愈高,它所给予的希望愈大,当它退下去了,播种人在泥淖上撒下谷粒。而不久以后,就可以收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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