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雅晨【独秀文学】储劲松：肥西三叶-安庆作家

邢雅晨肥西三叶
储劲松

风吹西庐寺
紫蓬山有紫气，团团紫色云气蓬蓬勃勃，合肥西郊因之有了山川气象。中国的好山水，一半作了帝王家，一半作了僧道精舍。偌大的一座山，我是第一次来也是第一次听说，来去都匆忙，并没有看清，似乎看清了的，是西庐寺。说似乎，因为也只是看了个形貌气度，一座有将近两千年历史的寺庙，也如一尊肉身菩萨，一部佛经，一卷青史，岂是轻易看得清的。
西庐，西边之草庐，名字有肥遁之味，据说是李唐皇家所赐。寺原本是李陵家庙，肇始于汉末，初名李陵庙，为李陵后代三国名将李典驻扎合肥时所建。中国的寺庙尤其是山寺，名字多清空淡远有禅机，让落难的人、看破的人、大悲伤大痛苦的人、决意自绝于世的人，一眼望见寺名，即起落发皈依别了万丈红尘之心。这也算得佛家智慧之一种。
二零一七年十一月十七日下午四点半，紫蓬山清旷几无人迹，山气苍苍莽莽，西庐寺里笼罩着浓白的暮烟。野风吹来，衣襟飘飘脖颈寒凉，地下麻栎树的落叶铺了厚厚的一层。风吹落叶，其声萧瑟，碎而古。
来迟了，寺门已经下锁，一个居士模样的老妪开了门放我们进去，言语行止温婉得很。我与竹峰、李宁二兄在麻栎树林中闲闲看景。树皆高百尺，年岁一百五十年以上，褐干苍枝密密丛丛遮蔽了天光。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这么老这么高大的麻栎树，足足有一千棵吧，一棵棵老成了树精木怪。麻栎，也称青冈、橡椀，吾乡谓之橡栗子树，结圆形或者椭圆形坚果于碗状壳斗上，可采撷下来打橡栗子豆腐，幼稚时还挖作烟斗偷祖父的黄烟吃。在寺里见到两截树的化石，木纹石质，敲之叮当脆响，应当就是麻栎树的化石吧。
遇见一个正青春的女孩，小心看护着一只灰兔子。她说，兔子是她从几百里之外解救回来的，当时她和同伴在他乡旅行，路过一个以兔肉招徕顾客的野店。她恳求我们中的一个把兔子带回家饲养，我们都很抱歉。她住在寺里，为何住在寺里，我们忘记问。只记得她的面容姣好，像一轮秋月，眼睛清澈，如两泓山溪。
月亮爬上了山坡，西庐寺如一片麻栎树的叶子，沉浮在幽蓝色的月光中。三几个闲人，一箭山风，一只灰兔子，一个柔弱低眉的小女孩，西庐寺七层浮屠的飞檐在霜钟里隐隐约约，风铎泠泠然。
闲，古时是门中望月，今日是门内有木。
想起前人的一句诗：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夜三河
三河我来过一次，人稠，腿多，话杂，吃食吃货满街走，烟气油气漫天飞，印象并不大佳。天下名胜地，多被闲人占作了自家厨房，仿佛除了一张阔如八戒兄的大嘴，人生全是余事。肥西三河，饕餮地也。发愿不再来。
到底还是来了，人生的发愿多是不算数的，好比赌气的孩子说明天不再吃饭。
旅行有两个要素，一是地点，二是伴侣，顶要紧的倒不是地点而是同行者。破庙衰楼乱石枯河片云孤峰，本来一无可看，与佳士韵人同赏，则如和雪嚼梅花，如入文征明《千岩竞秀》图中。
三河古镇只合夜里看，只合与胸有层云叠瀑者看。
三河之夜，一河白水一河灯，千棵瘦柳百余户人家。其水来自三条河，丰乐河、小南河和杭埠河，源头在幽渺大山怀抱中。其人家粉墙黛瓦，多高门大户，尤多深院幽庭，杨振宁旧居、孙立人故居、董寅初纪念馆俨然在焉，大夫第、鹤庐、望月阁、古娱坊、老酒坊、刘同兴隆庄都如其墙角的苔藓，古意苍苍。
是夜与诸师友坐船行于水上，小船推搡着波光，荡开仍旧青苍的水葫芦，入了宋元，入了明清，船上的人也作了衣袂飘飘的古人。一个涂油彩着戏衣的女子，站在船头咿咿呀呀唱庐剧，似是《彩楼配》，水腔婉媚，水袖随风。
月光很好，古街上的城墙和青石板还是前清之物，旧气森森逼人。
三河的油炸米饺，皮脆馅香，好吃，可惜一人只得一个。
我更喜欢三河从前的名字，鹊渚。烟波十里，鹊鸣沙渚，别开一片活泼泼的生天。

张老圩的落叶
一座名曰张老圩的深宅大院，梧桐树连着梧桐树，空中枝杈参差交错如简笔画，地下的落叶足足半尺厚，西风画扇，有悲壮之美，不忍心下脚。院中旧屋数百间，建于清朝同治年间，里面空无一人，墙上长出芭茅草和蕨，荒凉得很。几道壕沟纵横，留得残荷听风声。
圩子的门头上写着“肥西聚星中学”，以为是学校，但学校里并没有学生，只是学校旧址。心里犹疑着，既非形胜之地，也非著名学府，领我们来看什么呢？
待得弄清楚，这是合肥四妹姐的故居，满目的荒芜顿时返青，幻作一院幽兰。
张老圩最初的主人是张树声，淮军名将。张树声与其父张荫谷、其弟树珊、树屏、树槐，以办团练对抗太平军起家，历官道台、按察使、布政使、巡抚，直至两广总督、通商事务大臣，名气不小，其“树字营”战功赫赫。但他名气再大，也不如他的后代合肥四妹姐也即张氏四兰大。
二零一三年的时候，我为广东一家报纸写过一篇关于张氏四兰的文章，题为《空谷幽兰，芳菲名媛》。我在文章里这样写道：
“世家，名媛，这两个令人艳羡的词，随着民国的匆匆谢幕，化为古籍黄脆的纸张。张氏四兰以及她们的家庭，也许就是最后一批世家中的最后一批名媛吧。用陈毅的《幽兰》诗来形容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张充和这合肥四姐妹，再也妥贴不过了。世家名媛，文化名流，合肥四姐妹都无愧这种身份。而她们所嫁的夫婿，元和之夫顾传玠，允和之夫周有光，兆和之夫沈从文，充和之夫傅汉思，名字一个比一个如雷贯耳，也无一不在各自领域独领风标。天作之合，神仙伴侣，说的就是他们吧。”
秦瘦鸥当年说：张氏四兰，名闻兰苑。她们也都是唱昆腔的妙手。
恍惚有人在唱《游园惊梦》，其声婉转华艳：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时间最是无情物，名媛也如这梧桐叶，易凋谢，易碎，却可以作岁月的书签，可以作历史的册页，却把幽幽几缕香永留在这繁华而寂寞的人间。张老圩的落叶是香的。
抬头一望，院后的周公山，起了烟云。

储劲松，安徽岳西人，作品散见《长篇小说选刊》《散文海外版》《天涯》《滇池》《散文选刊》《阳光》《延河》《安徽文学》《清明》《散文诗》《海外文摘》《人民日报》《解放日报》等，计400万余字。著有散文随笔集《黑夜笔记》《书鱼记：漫谈中国志怪小说·野史及其他》《雪夜闲书》等。（编辑 何宏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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