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向天倾诉(节选)》-TrueHealth
原创2016-09-25 王秋燕 @九个女作家的小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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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天倾诉(节选)》
朗诵:朵格
医生的话她都听见了,尽管听得有些费劲,但她还是听见了,也听懂了。医生说,她失去了黄金抢救时间……这种病,最佳的抢救时间是四分钟,所以她……我们尽力了,但很遗憾……谁又追问了一句,好像是胡眉:亚娟呢?她去哪儿了?有人回话,乔医生去找她女儿了……
听到“女儿”两个字时,苏晴眼睛动了一下。她不相信死神这么快就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她不相信!一定是医生弄错了。他太年轻,没经验,我怎么会心肌梗塞呢……不……不可能。她想说话。她想张嘴,可张不开,一点气力都没有,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她又想转动眼珠,想告诉医生,这不可能的,一定是他想吓唬周围的人,引起他们的重视。有什么好重视的,我只不过是有那么一点不舒服,离死还远着呢!我是有点儿……累,像往常那样,睡一觉就会缓过来。她实在太想睡了。不,不能睡。睡着了也许就真醒不过来了。她这样告诉自己。可是她还是想睡。她强撑着对自己说,你要顶住。要等他们来……他们已经在路上了:我的小鱼,还有他。他们……我一定要等他们。我要醒着等他们,要让他们看到我还好好的,可是,我真的太累了……真想睡一会儿,就睡一会儿……不,不能睡……不能……就这么走了。你不能!你不能扔下小鱼,她还小,还没长大,还需要你这个妈妈……
“小鱼一直在怪你,说你是个不负责任的妈妈,说奶奶更像妈妈。小鱼,你说得对,头一回听你把奶奶叫妈妈时,说真的,心里真不是滋味,后来细细一想,觉得你没错,的确,从某个意义上讲,奶奶更像称职的妈妈,我只是一个把你带到世上来的人而已,我付出的心血、责任、母爱远远赶不上奶奶。你恨我,恨得有道理。你该恨我。要是我的母亲这样对待我,这样不负责任,我也会恨她。女儿,无论面对你还是面对奶奶,我都感到万分羞愧。我这辈子可以让自己欣慰的事情不多。唯一能让我感到一丝欣慰的,是我的事业。可在我欣慰的事业里,仍然包含着对你的伤害,这让我非常不安和内疚。
女儿,是我不好,如果真像他们说的那样,我要离开这人世的话,我就连弥补过失的机会都没有了……孩子,是我不好……连高考那段路都不能陪你走了!我真遗憾!我本想,要给你补课,补一下你不太喜欢的数学,但看来可能什么都来不及了……真对不起!我没能拿出时间来为你做更多的事情。工作不是理由。这世界上,有很多人,工作并不比我更轻松,但他们同样能让亲人们感到他的爱,感到他给他们的快乐和幸福,而我没有。这只说明我不职称马鬃蛇,不是好母亲,不是好妻子,也不是一个好朋友,现在知道这一点已经太迟了,连把这一切告诉你们的可能都没有了,我好悔憾!但我的女儿,你一定要知道我是多么爱你,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最爱的又最最放心不下的人。一想到要离开你,离开这个让我迷恋又让我痛苦伤心的世界,我忍不住地害怕,忍不住地悲伤哀痛。特别是一想到你,从此只能和满头白发的奶奶相依为命,就有一种锥心刺骨地痛。对你说这些,已经晚了。女儿……我的好女儿我的乖女儿,我的世界上最最宝贝的女儿,我在九泉之下永远会呼唤你名字的女儿,我的从生下你一直就心疼你到今天的女儿……”
医生,她流泪了,快看!她哭了!有个护士在一旁兴奋地叫着,说苏晴没死,她还活着。
周围的人呼啦一下全都涌到她的床前。
人们看见她的心电图还有细微的波纹,波纹一跳一跳的。
医生又开始忙碌起来。
“就这样佘雅静,也许你还有救。是的。你就接着往下说吧都市传说之女。你从来没跟小鱼说过这么多话,你继续说。”
她自己这样告诉自己。你是好样的。你从来都不服输的是不是?
“你应该为你自己感到骄傲,你是个从事空间探测事业的一名科技工作者。几十年来,你一直在和天空打交道,让你渐渐地明白,这世界有两个空间深不可测:一个是浩瀚的宇宙;另一个是人的心灵。在宇宙空间里,有无数的星体在遨游,它们有各自的轨道,相信所有的星体,它们都渴望相遇,而不是对撞;人的心灵也是这样,希望与其他人的心灵相知,而不是磨擦和对抗。自打小鱼从奶奶那里回到这个家,你就希望跟她沟通,而不是形同路人。你多么希望你和小鱼是同一轨道上并行的母子星啊!小鱼,你能理解妈妈这种愿望吗?
这些年,我一直在追问,女人的幸福是什么?或者说什么是女人的幸福?临到生命的尽头,我才明白:有一个爱你的男人绥宁天气预报,有一个你爱的孩子抚顺石化吧,有一份在业余时间都会牵挂惦念的工作。这三样,我都有了。所以,小鱼,妈妈是个幸福的女人。在别人眼里,妈妈遭遇了种种不幸,是个不幸的女人,但妈妈是知足的,这些对妈妈来说已经足够了……女儿……小鱼……“
走廊里传来一阵嘈杂声。是小鱼来了。苏晴已经听见她的脚步声了……她的女儿来了,是乔亚娟带她来的。
快到病房的时候,乔亚娟突然把小鱼拉住,看着小鱼,慈爱地用双手捧住小鱼的脸,用自己的额头顶着小鱼的额头,好像这样才能爱抚小鱼,才能把小鱼情绪稳住。
事实上,乔亚娟是怕自己会哭出声来,她让自己先稳一稳,不要激动,不能流泪,你还要做小鱼的工作。她拼命告诫自己。
小鱼,是这样,阿姨带你来看妈妈,是想让你……看一看……你妈妈……病了。妈妈病得很重……小鱼……阿姨现在带你进去……看她。但是……你要答应阿姨一件事。
小鱼看着乔亚娟。
小鱼,妈妈的病不能激动。你看妈妈时……不能哭。
小鱼着急地说:她病得重吗?什么病?
乔亚娟说,现在我也说不清楚。可能是……这里的病。她指着自己的心脏部位说,你进去后,要乖。你听见我说的话吗?
小鱼点点头,问道:你是说,她会死吗?
不会恐龙侵袭!你不该这样说妈妈!现在,医生正在抢救她。一切都会好的,你妈妈会好的……她说不下去了,更紧地搂住小鱼。
她是因为我才得这个病的吗?小鱼说着,声音已经浸泡在泪水里了。
不!跟你没关系。乔亚娟说。
不!乔阿姨,她一定是因为找不到我急出病来的是不是?小鱼把脸埋在乔亚娟的怀里哭了起来。
小鱼!乔亚娟捧住她的脸:你答应我了。你不许哭。你妈妈听见你哭她会更伤心的。
小鱼止住了哭声,可是,眼泪不听话,把它憋回去它自己又跑了出来。
乔亚娟只好领着眼泪汪汪的小鱼走进了病房。
胡眉迎上前来揽住小鱼。
她们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弄出动静来。
小鱼看见苏晴时,第一反应像是下意识“啊”地叫了一声,又赶紧用手捂住嘴。然后,就要朝苏晴扑过去。乔亚娟拉都拉不住,胡眉也帮着去拉,小鱼掰开胡眉的手,扑向苏晴。
苏晴一下睁开了眼睛,看着小鱼,一直挂在她眼角的泪珠终于缓缓流落下来。
小鱼轻声地哭泣着,一边流泪一边追问苏晴怎么啦?怎么啦?你怎么啦?我再不让你伤心了。我也不乱跑了。我也不跟你吵架了。我一定做个好孩子!我答应你……我不让你伤心……
小鱼放声地哭了出来。
苏晴心如刀绞。她知道自己也在哭。但她不想让哭打断自己跟小鱼说话……
“女儿。别哭,这看来是妈妈最后一次和你说话了。宝贝,你别哭,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我知道,你会明白妈妈想对你说什么,是吗?
女儿……
我不想叫你名字,我想叫你女儿,你本来就是我的女儿,也是我唯一的孩子。女儿,我是多么想这样一直叫下去……你知道吗,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我还没到你这么大时,我的父亲你的外公就去世了,有了你后,我的母亲你的外婆也离开了我。后来,你父亲又跟我们不辞而别……现在,我又要把你一人孤孤单单地留在这个世界上,女儿,我的苦命的女儿,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的宝贝女儿,自从你长大后,我一直在心里这么叫你,你知道吗,有很多次,你睡着的时候,我都想上去抱一抱你,我真想把你搂在怀里,像你小时候那样……宝贝,我亲爱的宝贝,多想亲亲你啊……不知怎么搞的,我居然没有这样的勇气,我张不开手……我不知多少次骂过自己,我怎么这么没用?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呢?我心理上有什么障碍吗?我对待自己的母亲,也是这样。在你外婆生病的时候,我回家看她,她躺在病床上,我每次都想亲吻她。按理说,做为女儿亲吻一下自己的母亲,有什么难的吗?面对给你生命的那个人,你一辈子都要感恩的人,你亲吻她一下有什么难为情的?可我不行,我都已经躺在她身边了,和她头挨着头躺在一起了,思想斗争了半天,最终还是放弃了。我做不到。不是我心里不想做。我很想。可是我就是没有这么做。女儿,你知道吗?只是在你外婆去世后,我才一边哭一边亲吻她冰冷的额头。这个时候,我什么都不在乎了,她冰冷的额头,对我来说,是有温度的,因为她在我的心里……我的宝贝女儿,现在妈妈不想再做这种马后炮的事了,妈妈已经懂得人活着时把自己的爱表达出来有多重要!妈妈现在就想把你搂在怀里……搂得紧紧的,一遍一遍地叫你宝贝……宝贝……宝贝……”
二
她不再说话了,双眼睁着,盯着天花板上的某个地方。
这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直到今天也没想明白姜离,第一次见他时,为什么会下这么大的决心,跟任何人都不商量,自己就做出重大决定:参军。记得是主动给他打的电话,告诉他,想去他们的部队,问他够不够条件。张煜枫他去学校看过档案,说你各方面条件都符合要求。只是这事你一定要想好,特别是要跟你男朋友商量好。当时,怎么回答来的?我的事我自己做得了主。一切就敲定了,没过几天,真的穿上了军装。从镜子里看到一身国防绿裹着自己时,那感觉就像在梦里,要知道那个时候,当兵是多少女孩子的梦想!
那天好像正好是星期六。回家后把这一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睁大眼睛看了半天,一句话都没说,转身走开了。母亲常用不说话的方式,表示她的态度。
又过了好几天,眼看快到登车南下的日子了,母亲才开口说话:“你太轻率了,这么大件事,怎么能不事先商量?你是赌气还是心血来潮?还有,小姚同意吗?”
就知道母亲心里早认可了姚一平,说你这一走,也等于放弃了姚一平,放弃了北京。
母亲说得有她的道理,让人没法反驳,也不想反驳,只有默默地收拾行装。
母亲不再劝了。母亲太了解自己的女儿,这个完全不像她的女儿。“你呀,太像你爸,跟你爸一样犟。”
“我是继承我爸的遗志。”这是整个过程中,唯一一句对母亲的反驳。平时,总是小心地从不轻易提起父亲,免得母亲伤感。
但这会儿,好像忘了。直到看见母亲眼睛红了,才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父亲离去已经十多年了,母亲总是放不下他。尽管母亲已经再婚,和继父有了一个小妹妹,但她还是怀念父亲。特别是母亲与自己在一起时,母亲对父亲的怀念总是从不克制,倒是自己一向小心翼翼,尽量避免在母亲面前提起父亲,这一次也是话赶话激出来那么一句。这不,一下子就让母亲伤心了。但自己在心里,对父亲的记忆则是刻骨铭心。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经常出差不在家,问母亲,父亲去了哪里,母亲的回答总是执行任务去了。什么叫执行任务?母亲解释说去做一件大事。又问什么叫做大事,母亲不知如何回答,便告诉说你长大以后就知道了。当真的知道那是件什么大事的时候,父亲已经走了。很多事情都是母亲后来一点点说出来的。父亲留过学,学的是火箭发动机专业。当他学成临到回国时,那个国家海关的“老大哥”对他实行严格把关,凡是行李包上带有文字性的东西,包括所有的书籍和学习笔记,全都扣留,一个字也不许他带回国。这对父亲的刺激可想而知。父亲认为这是对他人格的侮辱。他们耸一耸肩,不作解释。回国后,父亲一边勤勤恳恳地工作,一边凭记忆一点一点地恢复他的笔记。所以,父亲留给她不满十岁的女儿最深的记忆:就是不停地在本子里写呀写的,好像永远都写不完。有时,调皮的女儿会拿一本小人书,去找父亲,要他给自己念。父亲可能会停下来,耐着性子念上一段,但更多的时候是让女儿去找妈妈,说爸爸正忙着呢……
正当父亲的生命为他热爱的事业激烈地燃烧时,身体出了无法修复的故障:癌症!发现时已到了肝癌晚期。三个月后,他就匆匆地告别人世。父亲临死前,还万分愧疚地说:我没能完成任务,没能把火箭送上天,我对不起祖国和人民对我多年的培养。可是,东方红一号卫星就在父亲去世的第三个月上天了。当《东方红》乐曲响彻太空时,母亲抱着父亲的遗像涕泪滂沱。女儿这才明白父亲干的大事是什么。那年,你知道吗,爸爸,十一岁的女儿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虽然不能完全领会母亲哭诉的内容和意义,但已经懂得什么叫遗憾了,当然是为父亲没等到火箭上天的这一刻而遗憾。
只是没想到,父亲未完的遗愿,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留给了女儿,悄无声息地流淌在女儿的血液里。或许,父亲早就把那一切,变成一块小火石,悄悄地放进自己的心里,一旦有机会,它就轰地被点着,然后,再也无法扑灭,整整燃烧了二十多年。
难道它到了要熄灭的时候了吗?
不,不能!就是要熄灭,我也会把它重新点燃!就是我无力点燃,邑龙也会把它点燃。
邑龙,我说的对吗?我知道这时候这把火正擎在你的手上,被你和所有的战友们的手高举着,熊熊燃烧着,穿过密云层层间那唯一的“窗口”,飞向辽远的太空。
三
她心里一直盼着他来,不,是等着他来。现在,他真的来了。连胡眉和乔亚娟都以为他还在忙任务,一时半会还赶不过来,但他来了,他提前赶来了,她已经听见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了。
随后,袁总和于发昌也赶到医院。他们是奉季永年之命到医院组织对苏晴的抢救。
季永年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
好像是有某种心灵感应似的,虽然马邑龙进来的动作很轻,苏晴还是听见了。她又一次睁开了眼睛,在看见他的一霎间,不光是他,屋子里的人全都发现她的眼睛里亮了一下,人们全都知趣地退了出去。胡眉和乔亚娟把小鱼也带了出去。屋子里就剩下他们俩。
马邑龙将手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这是一只多么熟悉的手赞化在线啊,盯着它看过多少次已数不清了,感觉就像对自己的手一样熟悉。是的,已经数不清,多少次拿这双手悄悄地和别的手作比较?哪一次开会放过它?总是坐在下面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视线不由得落到主席台上那一双双手上,它们不是拿着笔,记录着什么,就是翻看文件或是摆放在桌子上遍地金刚。那些手大多是指甲圆润,泛着珠光,手背上的肤色跟脖子上露出来的肤色几乎是一样的白皙,是那种一望便知养尊处优惯了的手。唯有他的手,指甲钝钝的,指肚子和指关节都显得格外粗大,手背上的皮肤不仅粗糙,色泽也和那张脸一样深,一看就知道是阳光照出来的颜色,也是干活儿干多了的结果。哪一次他闲得住,不跟大伙儿一起干?基地上下哪一台设备没留下他的指纹?再细细地瞧那双手的手背,青筋一根一根地突暴着,裸露着,跟暴露在泥土外面的树根一样一览无余,和当年箍住亚娟腿的那双手相比,不知粗糙苍老了多少,但也不知成熟了多少。对啦,第一次注意这只手的时候,不就是亚娟被毒蛇咬了的那一次吗?那也是第一次听见他斥骂自己。
那天,事发得太突然。也就是入伍军训开始没多久,这些新兵们受命去基地生产队苗圃拔草。那一片光秃秃的,没一处可供女同志方便的地方。休息时,只好到就近的山边去解决问题。不幸就这样发生了。在回返的路上,亚娟被潜伏在草丛里的毒蛇咬伤。
当时有七八个女生,全都吓傻了:有人腿脚冰冷地僵在那里一动不动;有人则大声地尖叫。亚娟受惊吓的程度比疼痛还要强烈,她全身瘫软就要倒下去,被你一把抱住,你听见自己撕心裂肺地喊叫起来:快来人哪!蛇咬人啦!
于是,其他人也跟着扯开嗓门喊。
苗圃那边听到动静后,人们呼呼啦啦往这边跑,跑在头里的就是他。他边跑边命令一排长去打电话叫救护车,气喘吁吁地挤进人群,马上用手紧紧箍住亚娟的腿,喊道:快,还愣着干什么吗?
快什么?
废话!解鞋带。
解鞋带干什么?
少他妈的啰嗦,叫你解你就解。
这是你一生中听见有人这么粗鲁地斥骂自己,你觉得自己的脸一下烧红了。但奇怪的是一点也没觉得不能忍受,居然顺从地弯下腰去,哆嗦着双手着把鞋带解了下来,乖乖地递给他。
绑上!
绑哪儿?
你长眼睛干什么吃的?绑伤口的上方!他的样子凶得吓人。这下你真有些受不了了,你记得是含着眼泪在他使劲再使劲的催促声中把鞋带扎紧在亚娟的脚踝上。
这个时候,亚娟的腿,已经变得紫里透青,肿得像大号火腿肠一样。他麻利地从钥匙串上取下一把瑞士小军刀,刀口放在打火机上烧了烧算是消毒,然后对准伤口,一刀划了下去,那感觉就像自己被拉了一刀似的,身子下意识地颤了一下,眼睛却死死地盯着他的手。他的手又灵活地往刀口处挤压,只见乌黑的血像蚯蚓一样钻出来。接下来,令人更想不到的是,他居然整个伏下身去,嘴对着亚娟腿上的伤口,一口一口地吸出里面的毒液来,当他把亚娟腿上的蛇毒吸得差不多时,自己也一头倒了下去……
整个过程,都被自己的眼睛仔仔细细地记录了下来。也是通过这件事,让你无法不震撼,无法不敬畏,甚至开始了崇拜。你长这么大,第一次感受男人身上的英雄气概。这种气概并不是每个男人身上都具有,或是通过某件事表现出来,它需要勇气和智慧,缺了哪一样都不行。事后,你发现想把那一过程从脑海里抹去,那怕抹掉一个微小的细节,都很困难,他给你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不知不觉中,又落到心里,一点点地扎下根来,等你发现时,它们早已长出根须,潜入到骨髓里去了。
再后来,你只要看见他手背上这一根根暴跳的青筋,似乎就能听见血液流动的声音,是快速地流动,快速地流向那颗“怦怦”跳动的心。他的那颗心究竟有多大?你曾听人说,拳头有多大,心就会有多大,这是真的吗?此刻,你觉得自己的目光已穿透军装、皮肤君主的仆人,胸膛直接看见那颗和他拳头一样大小的红红跳动的心。邑龙,要是这样的话,我的手握住你的手,你的手握住我的手,不等于心贴心了吗?我说得对吗?我们终于心贴着心了!
她是那么地满足,用力地握住他的手,一双她几乎渴望了一生,也默默期待了一生的手。
是的,我知道,你会来的,你一定会来的。
她努力地睁着眼睛,可是,一睁开,它们自己就会马上闭拢。她只好轻轻竭尽全力地“嗯”了一声。他紧紧地拉住她的手,紧紧的,像要把她的生命拉住,不让它走。
他在说什么,她听不见,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邑龙,你知道我爱你,我一直都爱着你,是不是?遗憾的是,我们近在咫尺,连手都没拉过一下,几乎是守望了整整的一生。但,让我欣慰的是,我能从你的眼神里读出你想告诉我的一切……不光是要告诉我这次发射任务完成得很成功——你能来,就等于告诉了我这个喜讯!我真高兴,我高兴自己在最后时刻能坚持自己的意见,其实这是因为我背后站着你!今天,我们是有理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欢呼成功的,就像那年一样。邑龙,你记得吗?第一次通信卫星发射成功后,我们幸福地相抱在一起。
那是基地组建以来第一次执行发射任务。
记得那是四月里的一个夜晚,整个山沟都被发射场上的灯光照透了,亮得连山鸟们都兴奋得睡不着觉,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地叫。发射场,也就是发射塔架的正前方的山坡上,到处都是看发射的人,带着干粮和水,早早来到这里,兴奋地期待着那一时刻的来临。谁都不觉得这山坡离发射场太近,万一出意外怎么办。那时候的人,还没这个意识,如果不是后来发射失利,给大家补上这一课,脑子里真的没这根弦,谁都希望离发射塔架近一点,再近一点,才看得清楚看得过瘾!而且,发射塔架对面山坡上的看台,不是谁想去就去得了的,来这里观摩的人,都持有特许证,什么电台、电视台、报社的记者和摄影家才享受这一特殊的待遇,也可以说是一种殊荣。再就是工作人员,从发射场工作岗位上撤离的人们,也往山坡上跑。那时候,没有掩蔽体可以掩蔽。我是发射前最后一刻钟撤离岗位的。记得是在下达“五分钟准备”的口令时,到达半山腰。这五分钟,是我有生以来过得最快也是最慢的五分钟,说它快是因为喘息没来得及喘均匀,就听见“两分钟准备”了;说它慢,是觉得自己简直等不及了,心仿佛要跳出来,“咚咚咚”地擂得山响。我拼命地屏住呼吸,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是“一分钟准备”的时候阿筎那,我听见血管开始嗞嗞的叫,一股热流像要从头顶上冲出来。我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红着脸,淌着汗,像虚脱似地要晕过去。就是这时候,我又发现什么都听不见了,整个现场沉寂得没一点声音,突然,一个略带沙哑不失洪亮又底气十足的声音从喇叭里回荡开来:“10、9、8、7、6、5、4、3、2、1——点火!”事后才想起,那是你的声音,是你在下达点火的指令。指令下达一霎间,火箭尾部窜起高高的火焰,又轰隆隆喊叫起来,叫得天地、大山都在摇晃,不,是激动地颤抖。我,不,是大家把一双双视线热切地攀在嗷嗷叫的火箭身上,向天宇飞去!飞去!我感觉自己的身子真的在飞,就像那颗卫星一样被火箭托举着,向浩瀚无垠的宇宙飞去……我相信,那一刻,在场的所有人都热血澎湃,热泪盈眶。
不知过了多久飙风战警,山坡上的人几乎不约而同地往山下冲,一口气冲到发射场坪。假如不身临其境,你是很难想象那个晚上我们是怎么激动狂呼的,不论是男是女,认不认识余铭轩,不论是不是一个战壕的战友,都激动的互相拥抱,手牵手地跳起来,在那样特定的环境里你真的很难想象,大家似乎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发射成功后的满心喜悦。
我就是这时候和你相拥在一起的。
我不知道是谁先抱住谁的,因为当时彼此间并不关注面孔,人们都在狂热地就近拥抱每个能抓到的人,像老外们见面一样。那会儿,实在是太兴奋了,嫌握手太简单,太不隆重,和心里想表达的情感离得太远,只能忘情地拥抱在一起欢呼雀跃。直到我和你相拥在一起,晕乎乎地不知跳了多久,彼此抬头四目相对时,才吓了一大跳,不,是惊呆了!愣了有两秒钟,赶紧又把手松开,好像做错了什么似的逃开了。我一边从欢呼的人群中走出来,一边捂住胸口,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被唤醒,就像一头小野兽趁人不备猛地跳将出来,狠狠地顶了你一下,而你却不知所然,甚至是吓坏了……我哭了。这一切来得太猛烈太突然,我只能以哭来回应。
也是这时,我发现自己仍爱着你,深深地爱着。我和你分开后很久很久,身子还在瑟瑟地颤抖,心跳久久不能平复。我发现,发射成功的幸福是一种幸福,它是属于这个集体的,跟大家一起分享的一种幸福;而后者这种幸福却不是,它是个体的幸福,只有我一个人才能体验的幸福……可现在却不能了。邑龙,多让人遗憾啊!我宁可这次是被毒蛇咬了,而不是心肌梗塞,这样,你就可以像上次为亚娟吮吸毒液一样吮吸我的皮肤,让我感觉到你温热的唇,感觉到你的呼吸。
我还知道你一定想告诉我,等这发任务成功后,你就娶我。我们永远生活在一起。邑龙,谢谢你!我也想告诉你,能拥有你的爱,我很幸福。
邑龙,本来我是想把自己的后半生和你捆绑在一起的,就像捆绑式火箭一样,可现在连这个梦想也无法实现了,我好恨哪!但这就是我的命!现在,我只想求你一件事,不用求是不是?好的,我不说求。我要你答应我,把小鱼当成你自己的女儿,好吗?像爱龙龙一样爱她,行不?能答应我吗?你一定要比我还爱她,因为我这个妈妈当的太不称职。如果你爱我的话,你就一定要答应我,把这份爱给她。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小鱼要是你的女儿多好!其实,我知道,她即使不是你女儿,你也会像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待她的,是不是?她来到这世界上,没有感受过完完整整的父爱和母爱,这是我最最内疚的一件事。她太可怜了。她这么小,就要经受这样的打击。想到这一点,我心就痛。邑龙……我不想说这些了……
邑龙,也苦了你,撇下你一个人在这世界上,还要把孩子托付给你,这是我最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什么都不能给你了。我好恨我自己!我本该早就给你的,我好遗憾!现在,我真希望人有灵魂,真希望人的灵魂不死,这样就能永远地守望你,直到你撵上我的那一天……
医生,医生!马邑龙喊声在医院的长廊上回荡开来时,天空中转来一阵滚雷似的声音,那是总部从北京请来的心脑血管专家乘坐的飞机,正在穿云下降。
医生应声冲了进来。他摸了摸苏晴的脉,又翻开她的眼眼看了看,痛心地摇了摇头。
可苏晴仍在挣扎,微微地闭着的眼睛,像两扇铁门一样沉,但还有强光进入,她能看见医生的影子,能看见马邑龙,只是他们说话的声音一点一点的远去。她仍在努力,嘴唇仍在动,从嘴唇上看,马邑龙知道她在喊谁,便低下头,哽咽着说,你是在叫小鱼吗?她无话。
马邑龙赶紧叫小鱼。
袁总、于发昌、胡眉、乔亚娟他们全都进来了。
小鱼泣不成声。
苏晴好像又动了一下,似乎不肯断最后一口气,似乎还在期待什么。乔亚娟、胡眉面面相觑,只有小鱼读懂了母亲的心语,她真的读懂了。
小鱼泪雨滂沱,跪到在她床头边,手轻轻地轻轻地抚摸了她的脸,将嘴偎到她耳边,久久地亲吻她的耳朵。妈妈,我知道你想听见我叫你妈妈,你知道吗,我心里一直都在叫。只是你听不见。妈妈,你还在生我的气吗?妈妈,对不起,我答应你,一定做个乖女儿,一定听你的话,但你也要答应我,不要离开我,我已经没有爸爸了,你再一走,我就没妈妈了,世界上我最最疼我的人都走了,妈妈妈妈,妈妈,我不让你走,你不能走,妈妈妈妈……你听见了吗?听见了吗?妈妈……
最后这声“妈妈”小鱼不知叫得有多凄厉,四壁都发出颤声。还把所有人的眼泪都一起拽了出来。
现在,大家都明白苏晴在等什么了。
当那声“妈妈”从小鱼嘴里喊出来时,苏晴胸口动了一下,嘴角微微地弯了弯,两撇微笑就挂了上去,随即就永远地凝固了,凝固在那张苍白又美丽的脸上……
当那架专机的机轮发出嗞嗞的哨音在跑道头停下时,苏晴的心电图波形拉成了一条长长的直线。
她走了。
小鱼眼睛“咯噔”一下,哭声像休止符似地打住。
所有的人,都僵住不动。
只有医生和护士们,开始继续他们的工作苹果电脑专卖,拆除夹在苏晴身上的所有器械和管子,又用白床单把苏晴整个脸覆盖了起来。
小鱼突然反应过来,再次朝苏晴扑过去,被马邑龙一把抱住,紧紧地抱住,任小鱼的小手怎样在他身上乱抓乱打,他就是不松手。一会儿,小鱼把脸埋在他怀里痛哭起来。小鱼的哭声,像忧伤的箫声,在马邑龙的心头一声一声地响着。
所有的人都呜咽起来。
马邑龙很想哭,但他忍着不让自己掉出一滴泪。
病房和走廊外站着的人们,除了默默地流泪,没有人说话。空气沉重得要让人窒息。也是这时候,突然有人喊了一声:苏——晴——阿——姨——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看见阿宝站在走廊尽头。这是许多年来,人们第一次听见他叫喊,声音是如此地清晰。
作者简介:
王秋燕,浙江省云和人,1978年12月入伍。1991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就职于战略支援部队文艺创作室。
1984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向天倾诉》、《女人出海》、中短篇小说《远离发射场的地方》、《纯金时光》、《粉红色的夏天》、《期待永恒》、《点验》等。小说《远离发射场的地方》获全军首届军事题材优秀节目奖和飞天二等奖;《女人出海》获解放军新作品二等奖;《点验》获解放军军事题材中短篇一等奖;《向天倾诉》获中华第三届优秀出版物图书奖、出版总署“三个一百”原创出版工程奖和解放军新作品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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